面对世界,每个作家都是双向行走的“闯入者”。
他先是从自己的生命原点出发,进入打开在眼前的外部世界,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惊风骇雨,会最先铺到他生命的底色上,成为一种隐秘的情感结构而长久地驻留为作品里的一种色调。他同时也在不断步入自己心灵的内在世界,一步步地发现自己,确认自己,仿佛一种强大的异己力量在不断书写中被召唤,被认领,进而在心灵世界的成长中铺陈为一条鲜活的生命之河,将一种气息永久地留驻在所流经的每一个细微的事物上。而那个他向两个世界出发的原点,往往被描述为生命的“原乡”。没有一个作家能走出“原乡”,而“原乡”的神秘性格也最终会从一个作家身上密集地活出来。
作为一个现代教育规训的逃逸者,在青年作家索南才让身上,一种几乎未被损伤过的细微观察力、感受力和想象力,成长为蓬勃的原生经验,在文学书写中一次次现身,那些有关德州草原生活的细致入微的细节,那些在孤独的旷野里对境而生的丰富心理感受,让人着迷。他颇具异质性的书写打开了当下草原生活(乃至高原生活中)原汁原味的本色,为当下的文学叙事吹来了一股清新的旷野之风。那些强劲的奔走在作品里的人物,那些充满灵性的天地造物,甚至当下的困顿、苦涩、危险和难题,都是荒原当代生活的缩影。而他用冷峻而不失温情的文字,致敬了自己的草原,致敬了自己和先祖过往的游牧生活,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言:“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纪念”,索南才让持续的文学书写,呈现了丰富而多重的创作面相。
时间意识是每个作家感受世界的基础模型,也是重要关口。小说叙事中“时间”的叙事处理更是区分了小说的精神类型。相对而言,小说叙事中有两类典型的时间呈现方式。一种是“物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另一种是“心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前一种叙事方式更倾向于外部的、客观的、整体性的(甚至全知全能的)小说视角,一般更侧重于以故事或情节线索的发展来推动小说叙事不断向前,往往用第三人称视角打量小说人物及其命运,多数古典小说都属于此类型。第二种“心理时间类型”的叙事,是从叙述者的内在视角出发,以心理时间结构小说叙事,是一种完全的沉浸式写作,往往多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心理感受时间去组织和结构小说叙事,小说面目会呈现出一种精神强度而淡化故事情节的趋向。索南才让的小说里有着这两种叙事类型之间的争执。他试图在古典类型的整体感和现代类型的锋锐感之间取得一种平衡。但可能是源自天性里的某种心理“内倾”倾向,当他在作品里更多地以心理时间去结构作品时,往往显得更为自如和流畅,所以就目前的索南才让小说创作的特色而言,这种“内倾性”的小说叙事更适合于他小说作品的展开和情感强度的呈现。短篇小说《在辛哈那登》《我是一个牧马人》《午夜的黎明》这些更多地采用“内倾性”视角的“心理时间类型”的小说叙事情感抵达的深度要优于其他更为客观、强化故事情节类型的作品,这种多重的叙事时间的处理,也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在呈现了一种荒原的原生生活的“陌生感”之外,小说叙事结构上的“陌生感”,有一种对边疆主流叙事疏离中抵达的“先锋性”。索南才让的小说标识了边疆叙事中更为年轻的一代作家身上,一种本土的陌生的现代性叙事的出现,它不是刻意模仿某个西方现代派作家的产物,而是他本人的地地道道的牧人的内心世界体验。
小说创作中贴着人物来写和贴着事件来写会是全然不同的面貌,当贴着人物内心来写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情感触角到达而理性的解释无法完全明晰化的“模糊空间”。这种突兀的被书写所触及的空间,往往会使我们对生命本身的现实处境产生更为深切的认知和更为宽阔的观照,一个人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东西,未必是他能够完全理解的东西,一些事情,一些感动,有时它突然就来了,没有缘由,也不知去往何方,但它却会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参与到我们的心灵、生活中去,并且莫名地影响我们看待世界的视角。索南才让在勤奋而专注的写作中,就碰触到了许多“模糊地带”。在那个地带,理性和常识要适时地退场,只有生存真相是第一位的,如在小说《德州往事》里,“我”面对时而疯癫时而正常的花姆,在厅堂的佛像面前,突然感到一种“使命般的意义”,从而毫无征兆地放弃了厌恶而接受了花姆的情感,并在一种无法解释的顺应天命中接走了花姆。在小说《在辛哈那登》中,当“我”千辛万苦找到“走失”多见的父亲时,往日对父亲积攒起来的怨恨在见到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全新生活”后,竟然莫名地消失了,“我”终于“放下了”,在这样一个命定的时刻,“我”长大了,也自立了。如小说《接下来干什么?》中,巡山队员金盖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变故和打击(财富散尽,妻子离去,巡山时被偷猎者刺伤了腿),不断给自己找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去做自己“热爱”的巡山工作,他努力确证着自己的生命价值。“接下来做什么?”这是一个根性的追问,这篇小说的主旨的凸显已经接近于存在主义的精神命题,面对人的原生困境,人,如果不是在默处中“等待戈多”,就是在行走中不断追问“接下来做什么”?
现代生活的一个悖论之一,就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大背景下的人类生活,在越来越便捷的同时,规模化的物质生产对原生生活的覆盖和席卷,它导致的后果之一便是日常生活细节的大量消失,而知识的信息化传播,进一步加速了文学创作面目的同质化倾向,文学表达中真正稀缺的是丰富而入心入里的生命体验。当下的小说创作中,充斥着以书本知识填充起来的“广阔”和以智性分析造就的“深刻”,但在这种一览无余的“广阔”和“深刻”背后,感受不到作家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的体温,他的痛苦与难耐,落寞与坚持,文学创作中过于趋近知识的演绎和哲思的阐发是生命感受力衰败的标志。当代文学写作中已经大面积地丧失了作家主体心灵参与下的那种自然描写,而出现了许多植物学的描画,所以,真正的自然,已从作家笔下逐步消退了,索南才让的作品里重新阐释了西部荒原的自然,从中可以重新感受到自然的苍凉、神秘和辽远。记得在短篇小说《我是一个牧马人》中有个细节,就是牧马人“我”每天傍晚都会骑着心爱的马匹去深谷里啃食荒野中散落的骨头补钙,直到深夜之后,“我”也不急着赶回去,而是骑马去看望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费劲地翻过右边的山梁,经过一段浅浅的湿地,再爬上一面山坡,来到大曲陇西南的山梁上”,远远地望着姐姐的家,“只要有时间,我每晚都会来,也不会让姐姐发现,也永远不会告诉她。”这种生活细节的书写让人一见难忘,深深感动。索南才让小说的总体调子是趋于冷峻的,但并不晦暗,反而鲜亮中富有生气,生存本身的苦涩和焦虑沉淀在精简结实的语言背后,每一部小说里人的命运遭际各不相同,但在一个大的生存背景下,每一个“我”都得背负着生存的苦涩、孤单和未知,勇敢地生活着,那里有面对生存困境时的无望,但也有来着天地自然和族人的慰藉,那里有被命运追赶的诡异难测,但希望照常会随着曙色一次次降临。而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游牧人”,索南才让的小说创作为当下的文学现场,提供了一种新鲜的边地生活的书写式样,当下的时代生活的变化又在抽离和改变着牧人们原有的生活模式,对于更为年轻的一代来说,未来充满了更多的未知和可能性,正如索南才让所说:“时代发展太快了,游牧方式一直以来都在变化,我们这一代也许是最后的游牧人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已经是另一部小说需要去展示挖掘的主题了,这也让我们对他的文学创作充满深深的期待。